阿獭念青

跟着光

【昊磊】荣枯

*勿上升

*1w字架空 一发完


“大王,梁国的质子到了。”宦官赵进把身子压得极低,整个人像是一个凭几似的跪俯在地上,声音从他的嘴里传出,阴仄仄的。

阶上坐着一人,斜斜的倚在椅子上,闻声淡淡的在阴影里点了点头,鎏金龙首上的手一半在斜照进宫的光线里,指尖揉捻,大约是在把玩着光。

“人。”声音如剑柄顿挫金甲,轻轻一声却吓得地上的赵进又缩了几分。

“回禀大王,质子还在……馆阁里,”像是有人扎着他的舌头一样,赵进慌忙把剩下的话赶着说完,“派去的人回话说是途中染了易过人的病症,不便来觐见您。”

阴影里的人似乎对那位质子的情况颇为关心,漫不经心的离开了椅背,倾了倾身,“病了啊,”他勾了勾嘴角,这要是被地上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的赵进见了,怕是要吓得像被抽了筋,“把他带来的人都处死,从寡人身边选几个得力的过去。”

“遵…..遵命。”

“你还在这做什么?”椅子上的人又恢复了他斜靠着的样子,借着阴影藏着他眼里的犹豫,看着还在眼前碍眼的赵进,语气沉了几分。

“回禀大王,李大人和章大人回了话,说是营建寿陵的工人已经遴选妥当,择日向您禀告。上次您让寻的仙人留下了竹片,伺候的人今早发现了,人已经处死了,”说罢忙从衣袖里去除了竹片,小心翼翼的置于手心,听着走进的脚步声,赵进突然担心起自己的手会不会被来人给砍了去,“呈予大王!”

来人走进了亮堂的光里,玄色的袍子修着身,纹饰都是用了经纬埋金之法绣了暗纹,随着人的举手投足隐约闪烁着光,像是盘龙周游于身。遒劲的眉毛似王者走笔,眼底是白浪成山的霸气。

他取过竹片,打发了赵进。对于求仙问道之事,他还是很在意的,掷千金一求长生不老更是不在话下。此时这块竹片躺在他的手心里,上头落了几个闪着红芒的字。

磊失其风,江山东流。

磊便是他的名讳,是六合之内闻之震颤的名字。

见了这种谶语,吴磊有些烦躁的按了按眉心,暴躁的直想杀人,但是最近手边上的人都可劲的小心翼翼,除了他们抖得像筛糠一样碍眼,其余的也并无什么要命的过错。

说到碍眼,他突然想起了安顿在城郊的梁国质子,不用说他都知道梁王送来的会是谁,一想到那个人便觉得他的一切都很碍眼,值得一杀。

想到这,便派人牵来了马,取了鹿卢剑跨上了马。



刚一上马,墙下便悄声站了两个人,一老一少,各自负了剑,白发齐整那个姓吴名棠,高束着黑发的那个唤作吴佑,本是江湖的游侠,早前投了他门下赐了姓名。吴棠快步走上前来,站在了马后,意思很明确,是准备护驾。

吴磊见了俩人,自知自己是甩不掉他们了,只好说道:“老骨头,你且歇着吧,我去城郊,阿佑跟我。”

吴佑听了连忙跪下领命,朝吴棠点了点头。吴佑的年纪比吴磊小一些,进到府里之后就一直跟着吴磊,武功奇好,在吴磊出赵的途中为了在乱箭中保护吴磊,丢掉了自己的右臂,却凭着使得一手好的左手剑护了他周全。回到晋国之后便继续让吴佑做他的护卫,只是这人平日里跟个没口的葫芦一样,他在试过与吴佑交谈数次无果之后,也懒得再说。准确的来说应该是,他还会继续和吴佑说,不管对方长没长嘴,或者舌头是不是件摆设。

在这偌大的翼城内,自然是找不到人说话的,后宫那些用来堵朝臣之口的嫔妃们能吗?赵进能吗?都不能。

还不如对着这个闷葫芦讲讲话。

吴磊快马出了城,看到了面前写着巨大的“梁太子府”的牌匾被卸到了地上,突然间有些恼火起来。隔着朱门,那个他觉得碍眼,想杀掉的身影却越发的清晰,明知那人就在院里,此刻却突然没了立场,犹豫不发。

上一次这般犹豫是在赵国,那时他在赵太子的宴上第一次认识了这位在赵国作质子的梁太子。



赵簧声清,赵舞尚硬,宴上的歌舞是全然对不上胃口,赵酒寡淡,赵豕肥腻,这酒肉入肚毫无回音,几下就让吴公子腻味了。他支着手靠在凭几上,把与宴的众人打量了一遍,席间一人,皓衣霜衽,脸上挂起不得罪人的笑,偶尔与周围人互相敬酒,笑起来时会把靠里的一颗虎牙给露了出来。但是饮下酒的那瞬间,借着酒觥的遮挡,眼底的光一下子黯淡,取而代之的是腻味与厌恶。

那人放下酒杯的那一刻,对上了吴磊的眼睛,自然的换上了原来那副表情,倒上了酒,遥遥的朝他举起。

还是那张挂满笑意的脸,不知道为什么落在吴磊眼里看着却十分的扎眼。

但他还是举起了酒杯,一饮而尽,算是表意。

旁边候着的酒妓忙不迭的给他倒满了酒,他的余光看到斜对着的那位虎牙公子身边并无酒妓,只是自己又倒满了酒去敬下一个人。

吴磊这才发现,对面末尾四座都是没有配酒妓的,却又是敬酒敬的最勤的,比起后面三个,虎牙公子敬的次数已是极少了。

退了宴,吴磊让仆人在远处候着,自站在府门等着。那人来了,一身白衣在月色下更是清澈透亮。他看见了吴磊,作揖说道:“梁质子昊然,见过吴公子。”

“你知道我?”吴磊有些惊讶。

“龙涎冰片,扶苏木,错金藏丝玄山袍,哪还能是旁人?”刘昊然缓缓抬起身,他似乎要高上吴磊三寸。

“别人就不能用这些了吗?”吴磊看着眼前人,试图从他绛色的眸子里看到些什么,只是那眸子里像是古井,毫无波澜。

“自然可以,但气宇也不能与公子并论。”



月光此刻被云遮住,风也小了几分,吴磊错开刘昊然的眸子,将目光落在了他的唇上,厚薄合宜的唇瓣因为喝了酒的缘故,在黑暗里泛着丰腴的光。他的身上泛起阵阵好闻的气味,让吴磊突然想到了曾经喝过的从北地来的酒,凛冽之间却分出柔情来包裹了草原上野草野花的气味,像是一种骨子里的离经叛道,哪怕是在吴磊较为明显的冰片香味之下,却依旧裹挟着一丝韧劲,丝丝缕缕又猝不及防,一下子钻入鼻腔之内,待再去细细回味之时却又无法闻到。

“你身上的香,是梁国的吗?”吴磊见刘昊然出府后半晌没有人来接驾,回想起刚才席上的一切,心下便知晓了几分。

质子在他乡,能够安稳度日,能不得罪权贵,已然是求之不得了,其他附加其上的东西,都是难以承受的。

于是吴磊示意了一下刘昊然,便一同向前走去。

“不全是,我自带了一点燕雪香,用了几旬快用尽了,便拿了一些青草香花,用我自己酿的酒煞取了味道,混了最便宜的檀香与剩下的燕雪香一道做成了香丸,一次做了许多,够用到我回…..够用一阵子了。”此话一出,刘昊然便知道自己失语,质子为质,最忌讳那“回”字,便是这一个字,绞杀了自己的愁肠不说,还能成为两国交恶的导火索。他有些不安,但还是竭力的掩饰着。

“回头能否送我一些,我闻了实在觉得好闻,若是能去到梁国,凭着这太子亲调的香,我也能横行于市了。”吴磊听出了个中内里,替刘昊然承托着话茬。

“公子怎么知道我是……太子?”刘昊然自问平日里低调,对于自己的身份是对旁人都没提及过的,诸质子之间或许有所猜测,但是都不便明说。哪怕是赵国的朝堂之上,知道他梁太子身份的也极少。梁不想与赵交恶是真,赵强大如斯也担心梁国的倾巢之威亦不假,所以他的太子身份便成为了雪藏。

“燕雪香,白头翁,寒月凌波浮云衫,哪还能是旁人?”吴磊学着先前刘昊然的语气打趣。

“别人就不能用这些了吗?”刘昊然松了口气,也学着吴磊方才的错愕。

“自然可以,但气宇也不能与公子并论。”吴磊学舌依旧。

“这是自然,公子只说实话了。”刘昊然扭头朝吴磊狡黠的笑了笑,他愣了愣,方才反应过来刘昊然学他的那一句是故意为了引出下一句而学。



只是短短的交谈,刘昊然便对吴磊放下了起初的防备,质子的日子是很苦的,像是温水煮青蛙,每每察觉到痛苦,水温又慢慢的降下来,但是却知道水还是会升温,会继续感觉到周遭的苦痛,循环往复。所以他很少交朋友,因为在这个环节下,交了朋友不会是多了份助力,而是多了一份未知的风险,平白的就会多了一块软肋,显然是不智的。

可是尽管这样,并不代表他就不会交朋友,对于旁人的好意他还是会回应,只是自己会在心中设下了几道防线,轻易不能突破。

月色逃脱,像是知道会有无端的怪罪,今日寡淡的酒也成了帮凶。

凶手却乐得与被害人一同往回走,一人谈月,一人笑酒。



吴磊让跟来的仆人远远的跟在了后头,自己与刘昊然一道走在青石板路上,木屐轻踏,达达声偶尔传开。

“席间的酒,可真的堪比上回得了热瘴时,药师开的降火方子,寡淡苦涩,我碍于席上那位的面子喝了三四杯,这会还觉得嘴里不是滋味。”有了刚刚的交谈,吴磊讲起话来带起了几分少年人的肆意。

“公子这话,若是让那位听了,公子就要受苦了。”刘昊然侧过头,脸上的表情分明是赞同。

“受什么苦,我才不怕他赵焕,我可是要回晋国的。只是我出生在这赵国,若是论辈分赵焕还是我表叔,不想在这要回去的当口惹事,这才来赴宴的。”嗤声从吴磊的口中传出,那模样透着骨子里的张狂。

“若是能找着机会,我带公子喝一喝我们梁国的酒,”刘昊然没有接过吴磊的话茬,只是避开不提,属于吴磊的张狂他自然丝毫不能有,此刻只好换个话头,“梁国宫廷的舞也是最好的,舞姬轻云蔽月、流风回雪,世间可难寻得一次瞧见。”

“看样子公子对于梁国的舞姬很是倾心啊,不知道是不是早就欠下一笔未尽的缘分?”吴磊话语里满是打趣,但是此刻说出之时自己心下的异样却是从未有过的。



“公子当心!”像是从月色里透出般,从天射出一道寒芒,敛着月光,朝着吴磊的胸口飞刺而去,身侧的刘昊然急忙推开了正看着他的吴磊,那道光堪堪擦着吴磊的肩袖没入地面。

吴磊的反应也很快,在地上借力翻身,手中已经握着一道彤管,准备随时脱手放出信号,另一只手立马拉住了刘昊然,朝斜角的巷道跑去。

“为何不走官道?官道上一直有金甲卫夜巡。”刘昊然跟在吴磊的后头飞奔着,手还攥在他的手里。

“敢在官道上动手,还会怕金甲卫吗?城防与贼人沆瀣,想来做足了准备,他们是冲我来的,你一会先走,别走官道,多绕绕,他们不会为难你。”吴磊拉拽着刘昊然在巷子里跑,风在两人的耳间疾走,余光落在身后人的眉目间,风吹起少年的发梢,清秀的眉眼让风都温和了下来。

叮!

金石之声碰撞,吴磊猛地回头,眼前的刘昊然抬起了右手,月袍似柔波,袖口寒光才没。

“袖手箭,见识过吗?”刘昊然打下从身后破空而来的飞箭,趁着一个间隙,向吴磊抬了抬右手,“左手还有一套,你要是不拉着我了我还能用用,你要是还想拉着就算了。”

吴磊这才尴尬的收起拉着刘昊然的手,他自己一个没有武器的人还想冲在前头当英雄,此刻便抬手甩出了彤管,一道红光带着啸声冲天。

“老大,他发信号了,还杀吗?”黑袍下罩着一人,手里握着一张弓。

“废话,本来刚才一击必杀的,被那刘公子搅了两次,这次要不杀,下次更杀不成,让老三出来,速战速决。”

“是。”



“你是得罪了什么人吗?”刘昊然重新上好了机括,和吴磊一道贴着墙。

“太子殿下,身在异乡,任人鱼肉,还需要刻意得罪吗?”吴磊看着刘昊然上机括的动作,笑的发冷。

“也是。”刘昊然撇撇嘴,手往身后探了探,“若不是赴宴不能带剑,不然此刻也不至于那么被动。”

“梁国多剑客,剑者,舞剑如乘风。可惜今日没机会见了,”吴磊恢复了那不羁的眼神,处于险境倒不是他最不快的,这种手无寸铁的被动才是最令他不悦的,“今后我定要随身佩剑,把找上门来的刺客一刀了结。”

刘昊然举着袖箭,看向吴磊,眼底闪过些什么,只是一转瞬,吴磊并未察觉。

“等回了晋国,第一个血洗赵国。”

“先活着出去吧。”刘昊然看着巷道尽头落下来的三个黑影,心下挣扎了几分,还是橫身挡在了吴磊面前。

“刘公子,这里与您没有干系,小的也是忠人之事,您应该不会想得罪上面那位吧?”

刘昊然蹙眉看着向他走来的三人,回身看了眼吴磊,打算尽量拖延一些时间,寄希望于吴磊喊来的人。他对来人说道:“不知道吴公子是怎么得罪那位了?”

落在最后一人的身影矮小,声音却无比粗犷,“石生翼,六合一,归于石,石破天,天坠日。”

为首那人随之沉声说道:“刘公子,这是国师占卜所出,目前只知晓了前九字是谓何意,”他握紧了手里的板斧,指向了刘昊然身后的吴磊,“他,吴磊,回到翼城之后便会一扫六合,天下也将归于他,六合之内无一幸免,兵祸倾天。”

“占卜之事本就玄谈,以龟甲兽骨妄断人事,国师此举不妥吧?”刘昊然听出了那谶语里的意思,但是毕竟这东西就如羚羊挂角般无迹可寻,当下也不是细究的时候。

“梁公子,您听清了吗,天下,无一幸免。你的宗国梁也在内,你今天挡在他前面,他明天就会毁了你的江山!冒犯了!”说罢,扬起大斧大踏步劈砍过来。



事后刘昊然回想起板斧男子说的那一番话的时候,才发现在那一刻自己有那么一瞬震颤,但更令他惊异的是,他居然同接受这个一日没住过东宫的太子身份和质子身份一样,接受了面前百川东流的宿命。

刘昊然挡住吴磊,伸手带着他向后撤步,避开迫人的刃风,他毕竟是梁国太子,如今是游赵的质子,身后是梁国的千里山河,直接与赵国的人发生冲突显然不当,见远处那负弓男子摘下了弓搭上了箭,两枚箭都是野鸡翎做的箭尾,飞起来极快,心下快速思忖,便知道今天这个梁子说什么都得结了。

于是右手抬起,甩手飞出一道袖箭,直指板斧男子的左眼,左手飞快抖动两下,又甩出两道袖箭,直奔后头两人的门面。

那挽弓男子的箭术也是了得,橫放弓身,挽满速松,用的是连射的技法,将通体漆黑、在夜色里悄无声息的无声箭击落。

而这给吴磊刘昊然两人争取到了数秒逃脱的时间,在刘昊然甩出袖箭的那一刻,他便抄起了吴磊的手,朝巷道深处跑去。

吴磊原本还在听了谶语玄谈之后的震惊里,他也看到刘昊然在听到为首男子说那番话后,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瞬。下一瞬便看到刘昊然双手抖落残影,转瞬便逆着夜风奔逃。

他并不清楚刘昊然此刻在想什么,也并不知道为什么刘昊然要为了他得罪这些人,他只知道前面飞奔这人的手很宽大,汗津津的,握着他手腕的时候十分用力,随风而至的香气也没能被夜风吹散。他只觉得此刻的心跳的飞快,像是曾经听见过的战鼓声,一声紧过一声的擂锤在他的心口,耳朵尖也烫的泛红。



短短几秒对于后面那些人而言,根本不在话下,没等他俩跑出多远,便被追及。男子搭弓,弓箭破空而来,直指吴磊的背心。前头的刘昊然本就留心着后面的动静,此刻听到利剑破空,登时站住了脚,借着吴磊冲击的惯性转了个身。

刘昊然是束着发的,黑发规矩的盘束在脑后,绵密的头发用辫子固定住,这样猛地一旋身,竟然将辫子甩开,满头黑发如夜色般随风披散,偶尔穿过一丝月色,透得吴磊可以看见他耳廓上细细密密的绒毛。

他生来,就被人告知自己会成为太子。可是没人告诉他,他生来,命却从来不属于自己。

他活了二十二年的命,是为了大梁。

可他却在这一刻,用活了二十二年的命,挡在了吴磊的面前。

“昊然!”这名字从他口中说出的那一刻,吴磊就记住了。只用了一瞬间,便将这个融了苍穹月色与燕酒雪香的名字牢牢地记住了。



当!

一个身着麻衣的少年飞身掷出佩剑,在空中斩断了那致命的箭。

“阿佑!”吴磊惊呼出声。

“公子速走!”身后传来一声老声,几个起落落在了阿佑的身边,吴棠也是一身素袍,衣角被吹得猎猎。

“昊然,我们先走。”吴磊连忙拉过刘昊然的手,朝自己的府邸跑去。

回到了府邸,二人都是一身汗津津。

吴磊命人取了两件常衣,将身上被汗水浸透的袍子换了下来。

房里只间隔了一处更衣的屏风,吴磊便让刘昊然去里面换了。屏风是缫丝的,上头绣了一些晋地风物,吴磊一边在外头更衣,一边忍不住的朝那屏风后影影绰绰的身影看去。

从轮廓上看,刘昊然的身形是匀称的,隐约看见一些肌肉的外廓,在俯身抬起之间可以看见肌肉的力量感。

吴磊几下换好,推开了房门,让外头清凉的风吹进来些,好让自己的脸降降温。



刘昊然也换好了出来,穿着吴磊的常服竟也十分合衬,此刻他又束起了头发,朝吴磊说道:“公子,今晚可真是不太平啊。”

“你我刚一遇见,就遇到此事,还拖累了你,也幸好有你,我才能活着回来。”吴磊感觉自己脸上的温度下去了一点,看着长身如玉的刘昊然道谢。

“无妨,他们只是料定了这梁国质子不敢插手而已,我平生最厌弃的就是这世俗底下的料定。我的宗国不就是料定我作为梁国太子不敢妄动、料定我是储君会以天下为重才让我质子数次的吗?他们何时把我真正当成一个人看过。”刘昊然走到吴磊身边,和他一同站在阶上,平静的看着月色。

“可是还有一种料定,在你我之间的。”吴磊迎着穿堂的月下风,看着院内出墙的梨树。

“愿闻其详。”刘昊然看向了吴磊,只觉得吴磊的眼睛里映满了河汉江山,眼角柔软地开出花儿来,睫毛扑簌,恍惚间好似银河走笔。

“我料定我会与你纠缠不清。”吴磊看着月亮,像是想通了什么,笑的很开心。

“听上去,甚好。”刘昊然一愣,说道。



“来,我带你看看我的府邸。”吴磊把头低了一瞬,再抬眼是已经如常,吴磊的府邸不深,只是种满了很多梨树,行径其间,能够看到月色在枝桠的缝隙间来回穿梭的身影,“这是晋笙,以前我会吹一点,现在只会鼓吹一两声,成不了调子了;这个是紫铜埙,你听这声……”

吴磊拿起了埙,修长的手指按住了几个孔洞,唇瓣蹙出一个好看的样子,轻挨着埙口,如泣如诉的埙声一下子流淌出来,刘昊然只觉得自己的心口被瞬间击中了,挤压着血液逆流而上,冲上了头顶,转而又化为了满腔酸涩,堆积在眉间心上。

一曲奏罢,月色愀然。

吴磊捧着埙身,看着刘昊然望向他的双眼,他便知道,自己这一辈子都难以走出他的眼睛了。



刘昊然再来府上找吴磊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,他来归还吴磊的衣衫。

“我还思忖着直接送给你了,反正我也快走了。”吴磊接过衣衫,垂眼看着刘昊然浸在日落里的衣摆,心里有些堵得慌。

无疑,赵国的公然暗杀已经表明了当政的居心,他正式返晋的日子也就加快了。本来,他是无比的期待着返晋的这一天,可此刻他像是被绊住了,勒住马停在了原地,像是在等谁。

有的缘分,就像一只没有浸透的笔,写下几笔觉得不够,又复添几笔。

而对于刘昊然而言,此次前来也是告别。出手就意味着表态,好在梁国也打算与他国合纵,遂安排了太子归国,也是近日了。

“用我调的香薰过了,这次过来也给公子带了香来。”刘昊然摊开一方素缎,上头安稳的躺着若干星丸,每一个都裹上了一瓣芍药花瓣,盈盈的、俏生生的。

吴磊接了过来,刚一入手,便变了脸色,“昊然兄,这缎子……”

他本想用鲜艳些的颜色包裹,却怎么也找寻不到既有鲜艳之色又是上好的缎子的布料了,于是破开了那件寒月凌波浮云衫的下摆,裁下了这方缎子,而吴磊一经手便察觉到这段子是从何而来。

“公子天姿,自然不能用寻常的布帛。”刘昊然逆着光,看着吴磊被夕阳点亮的双眼。

“昊然兄,你能不能…….叫我名字,”吴磊迎着他后头的落日,眼角红得像是被落日点染了胭脂,“叫我吴磊。”

“公子,昊然只是一小国质子,直呼名讳是不合礼数的。”刘昊然笑笑。

既然是要分别,寻而寻不得,那就不要当做告别,当做永别。

若是唤了名字,那就真的和眼前这人所说的那样,纠缠不清了吧。



吴磊还想说什么,张了张嘴,却没有说出来,只是顿了顿说道:“那让我见识一下梁国剑吧,上回没看成。”

“好。”

落日已经垂下楼头,正往光影的另一头奔去,天边已经烧起了绯霞,偶尔有归林的山鸦划过天边。

刘昊然接过了吴磊递来的剑,深沉一口气,旋即出鞘。

“好剑!”

“剑名鹿卢。”

刘昊然看着面前的鹿卢剑,由臂带腕,凭意行剑,行云流水般舞起剑来,剑刃穿透着余晖,反射出一片醉人的金迷。剑穗随着身形,时而婉转,时而清健,在剑的末梢也舞出了游龙之姿。

吴磊看得心里直痒痒,唤人取过一剑,入了刘昊然的阵圈,与他一同舞了起来。起初还是舞姿翩翩,但慢慢地,挥砍实了起来,突刺密了起来,一下接着一下,各自见招拆招。旁人看了只觉得惊心动魄,只有他二人的双眸是始终含笑,灼灼的注视着。

在一个侧身平挺,接了一个崖边清雪之后,吴磊挑飞了刘昊然的剑,将剑锋顶在了他的喉头,仿佛强风一吹,刘昊然就会被刺穿。

“我知道你在在意什么,”吴磊依旧用剑指着他,“你在担心我会如同那占卜所言一样,扫了六合,连你的故土也一并吞没,是吗?”

“那你,能放得下这天下吗?”刘昊然往前抵了抵,把剑锋与喉头之间最后一寸距离消融。

吴磊看着刘昊然的平静的双眼,他试图从中看出一丝别样的情绪,可是刘昊然数十年的质子生涯,早已让他学会了完美的掩饰自己的情绪。吴磊犹豫了,他真的好想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,告诉面前人他能,可是世道推波,无人不被这洪流裹挟。

吴磊把剑丢在了地上,扯下了腰上的玉佩,递给刘昊然,“拿着吧,且当为这一段留个念想。”

刘昊然愣了愣,抬手接过了入手温润的玉佩,流丹漫天,处处殷红,那块白玉雕成的玉佩上,雕刻着一个晶莹的磊字,他一直没唤吴磊的姓名,只唤作公子,可如今这块雕着名字的玉佩,他却千万舍不得狠下心来拒绝。

他向吴磊微微躬身,转身离去。

“昊然兄,”吴磊唤住了正要出门的刘昊然,他侧过头,在斜晖里显得有些落魄。

他在门前停顿了良久,就连影子都拉长了一寸。

吴磊看着刘昊然的眉眼,把后半句话哑然在风里。

“吴佑!”刘昊然走后良久,吴磊回身到了堂前,喊来了吴佑,“记得我那块玉佩吗?传令下去,以后我晋国上下,凡是见了那块玉佩,如我亲至,不得伤及一根毫毛,便是死罪也不能。”

“是!”



此刻站在翼城城郊,专门建的梁太子府前,吴磊很庆幸当初他没把那句话说出口。

回晋次年,他便趁着赵国宦乱,一举灭了赵。

第三年,吞并了周围十余小国,并将楚、齐、鲁三国一并消灭。

第五年,晋灭燕,偌大的版图上,仅存了太行南麓的梁国。

梁国国君是个老不死的,再次让质子出,以换取梁国朝夕的安稳。

推开府门,院内空落落的,登堂入室,吴磊看到了五年未见的梁国太子刘昊然。

“许久未见了,昊然兄。”吴磊站在阶前,看着坐在堂上阖目的刘昊然,他自己的打量了他身上的挂饰,那块玉佩自然是不在,或许早就被丢了。

“晋王折杀小人。”刘昊然缓缓睁眼,看向吴磊。五年了,当初那个月下谈风的少年已经成了天下为之屈膝的晋王,此时仍旧是那一身玄色衣衫,时光转瞬熟稔几许。

“昊然兄,寡人按照晋国最高的规格给你建了这府邸,所有的供奉等同一等公爵……”

“晋王,”刘昊然打断了吴磊的话,看着吴磊背后背着的长剑,剑穗还是五年前那枚,“六合将尽,您还是放不下这天下吗?”

“昊然,你觉得寡人在意的真是这天下吗?”吴磊背着的手攥的极紧。

“晋王胸怀,难道不是吗?”刘昊然平静的注视着在他面前站立的吴磊。

到底是经历了五年的岁月磨洗,这五年吴磊见识了至暗的权谋,浴过了腥热的血,体会过长剑穿膛,一切的一切,他都已经经历过了。再痛的伤口,都不会牵动他的眉角一毫。

转过身去,仿佛重新成为了朝堂之上那个随时可以伏尸百万的晋王。

“寡人,从未拥有过这天下。”



自吴磊去了刘昊然府上已经三月,这三个月之内,晋国上下忙着应对北方犬戎之祸,晋王吴磊出奇的亲自将兵,只用了两个月便大破犬戎,只剩下一些散兵游勇还在草原上流窜。

这日班师回朝,百官与翼城百姓,在城门北跪出十里迎接,吴磊骑着黑马,负着长剑,甲胄铿锵的走在最前面。到了宫城之下,后宫的嫔妃尽数出迎,留守翼城的禁卫呼喊似山,一些无法出城的他国遗后也跪在城墙下。

在这一圈跪倒的人山人海里,直立一人,看得很是突兀。

“殿下,您可快跪下吧,要是让晋王瞧见了,这不得掉了脑袋啊!”刘昊然脚边跪伏着的前卫国国君嗫嚅提醒。

刘昊然皱了皱眉,没有理睬他。

吴磊骑着马,径直朝宫内走去,像是没看到刘昊然一般。

“大王,您得胜归来,真是太好了,臣妾每日都带着嫔妃们去安贤殿为我军将士祈福……”

“你们都辛苦了,我也该去安贤殿感念神灵的庇护。”吴磊冷淡的挥了挥手,自后宫存有以来,他便一日也没进过。



这天他来到了安贤殿,已经是深秋了,安贤殿周遭的山林已经层层染上了绯红,甲士们都在殿下,只有吴棠、吴佑二人跟着进了大殿。

蒲团正中已然跪着一人,颀长的身姿吴磊一眼便看出了是谁。

一旁的主持双手合十置于胸前,嘴里念念有词,是在祷颂经文。

“你怎么在这?”吴磊问。

刘昊然缓缓起身,将一条红色的福条捧递给了主持。

“祈祷。”刘昊然淡淡的说。

“祈祷早日回你那梁国吗?好,我答应你,只要冬雷震彻我翼城,你就能回去了。”

刘昊然低头笑笑,摇了摇头,缓步朝吴磊走去,一旁的吴佑上前三步橫在了吴磊面前,不让他继续前进。

刘昊然也不恼,只是静静的看着吴磊。吴磊示意吴佑和吴棠到门口等候,主持也转身出了大殿。

刘昊然一步一步的走近前来,抬起了手,似要去触摸吴磊的脸颊。突然手一抖,一道袖箭穿袖而出,吴磊连忙扭身,那飞箭割落了一缕黑发飘扬而下,转瞬没入了后面的横梁,外头的吴棠吴佑听到了动静,要推门进来,被吴磊厉声喝住。

“刘昊然,你就那么恨我?”吴磊有些惊愕,倏尔如常。

刘昊然又是双手齐甩,四道飞箭分成四路破空而来。

仓促之间,吴磊根本没法拔出身后的剑。只得左右腾挪。

“我恨你不选江山,我恨你选了我!”刘昊然步步紧逼,一扭肩膀,两道飞刀刺出,朝着吴磊的面门飞去。

“我恨我是梁国太子,我恨你是晋国之王!”他抬起脚重重的落在地上,小腿两侧各射出四道飞刃,直奔吴磊下三路而去。那刃上蓝汪汪的,是淬了毒。

“我恨握着你的手腕奔跑的时候感受到了你的脉搏,我恨分别那天最后一句话你不肯说出口!”刘昊然猛地一低头,背后射出一尺长箭直指吴磊胸膛。

“我恨我在这吃人的年岁里荒唐的爱着你!”刘昊然拔出腕刀,扑向吴磊,直抵心脏。

这一刀吴磊没躲,像是等一个久违的拥抱一般。

刀抵及了胸前,却没能再进一毫一寸。如同五年前那个傍晚,吴磊抵着刘昊然的喉头,刘昊然问他那般,他向前消融了离刀口一寸的距离,把火热的心贴紧了刘昊然的刀。

“那你呢,又能放得下梁国吗?”吴磊直视刘昊然含着泪的双眼问道。

刘昊然笑了笑,笑得如外头凄然的深秋。

“放得下,所以我活着来见你了不是吗?”刘昊然把刀刃往前抵了一寸,刺入了吴磊的胸膛,殷红的血浸了衣衫,他俯身吻在了吴磊的唇上。

吴磊只感觉胸膛上变得很温暖,贴身而来的香气还是那样的熟悉,是刘昊然亲手调的,那一刻吴磊又仿佛来到了那片藏着野花骏马的草原,刚喝下一口寡淡的酒。

良久之后,唇上烙着的唇瓣在逐渐变冷,他忙睁开了眼睛。

刘昊然手握的腕刃是一把双刃剑,他紧紧的握着刀刃,插入了自己的胸口,将自己的心头血沿着刀刃注进了吴磊的胸膛。

吴磊低头看到了他脖子上系着的一条红绳,颤抖着将系着的东西取出,还若有若无的带着体温,是一块碎了的白玉,上头依稀可见雕着一个磊字。



是年冬,晋都翼城下起了雪,宫内却处处张灯结彩,转眼到了晋王吴磊的诞辰。寿宴上,主角却不在。

白了头的安贤殿前,主持在扫着雪。吴磊看着殿前的围栏上系满了红绸带,雪并未落在绸带上,它们随着风,迎着风,也变成风。

其中一条红绸,逆着其余的红绸飞舞着,他走上前握住了它。

-祈晋王平安 昊然初秋诚祷

所以他才站在那儿吗?吴磊皱了皱眉,没有说话。

主持缓缓地朝吴磊走来,双手合十道了一声晋王,递上了一条红色福条。

吴磊迎着来时的路,任山下吹上来的风将衣衫吹得猎猎。

“吴磊,天下将合,谶语将成,我本以为唯独‘石破天,天坠日’未曾应验,直到我再次见到你,我才发现这谶语早已应验。原来我心底所有的防线早被你攻破,爱上你,像是从青天坠落。愿你以后所遇皆风,愿你的江山安然东流。”

吴磊垂下了手,笑得苦涩:“他一生都未唤过寡人名字,唯一一次,却是绝笔。”

山脚下的翼城上空蓄满了云,厚重的像是要将城池压垮。翕然风起,飞雪大作,一道又一道天雷由远及近,一声紧过一声,又一声催着一声,一声唤着一声,长鸣不绝,经久不息。

“昊然,我带你回家。”吴磊看着天空,下坠的眼泪太过滚烫,以至于许久没能结成晶莹的珠玉。


-END

看完希望520更甜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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